§渐远的亲情

岁月与命运格外的亲厚,肩并着肩穿越于万家灯火的辉光中。当时的人起了爱慕的心思,万千情绪交织成网,试图从中攫取自由那隐约的芳踪。总是在低眉顺眼的一瞬,勾起了种种过往的记忆,呵气成云。再回时头,已经隔了两个永远没有交集的维度。

歌剧《卡门》中,那个热情奔放的吉普赛女郎在生命终结时,发出一声激动地呼喊:“卡门是自由的。”

自由亦是命运的恩赐,在深浅不一的岁月中独自躺着很是寂寞。人若有心,终能把它寻觅到,然后一滴不漏掬捧在手心。

取清水洗涤暮色深深的过往,擦净模糊的片段,黄逸梵迎来了蓬勃绚烂的人生朝阳。

她在去法国巴黎的船上度过了整整两个多月惬意的时光。在船上,她和同行的张茂渊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今后的生活,描绘心中的巴黎盛景。未来给她呈上了极为丰富的宴席,举手仰俯间,她就能捕获一手的精彩。

每逢傍晚,黄逸梵也会依着船栏静静欣赏大海的风景,这时一幅生动的画面就在我们眼前展开:“黄逸梵穿着一袭西式长裙侧身站在船舷边,一手扶着栅栏,一手自然地插在口袋中,海上浓霞泼染,勾勒出她精致优雅的侧影,她的眼睑自然下垂,仿佛是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在凝神思考。”

空阔无边的大海变幻莫测,时而瑰丽,时而清澈,远处水天相连,展现在眼前的是个极端自由和广阔的世界。黄逸梵深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海水腥味的风溜进鼻腔,刺激而又清爽。她终于摆脱了过去的阴影,欣欣然接受了命运的馈赠,用尽全力去发光,发热,生动得像一匹流光从天空划过。

轮船缓缓靠岸,生活也进入另一种全新模式。黄逸梵和张茂渊的首站选择了浪漫之都法国巴黎。两个人在安静的街角租了一间房屋,大包小包的行李拎进屋子,引得路人驻足窥探。那时候的西方城市很少出现东方人面孔,就是有,也以男性居多,而这两个东方女性,带着神秘的气质仿佛从天而降的女神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实在是过于攫人眼球。

张茂渊安顿下来后,便着手办理入学手续,很快进入大学踏上学习的正规。没有亲密友人陪伴的黄逸梵也没闲着,独自一个人踏遍了巴黎的每个角落。

她第一站去的是举世闻名的埃菲尔铁塔。

黄逸梵身着飘逸的长裙,面对埃菲尔铁塔伸展双臂,做出鸟儿飞翔的姿态。

那一刻,蓝天白云向她俯首而来,她衣裙猎猎,像是要融化在乳糜似的阳光里。

背过身去的一刹那,有旁观者给她照了一张照,画面上的她眉眼如画,饱含少女一样新鲜的快乐。她道谢后小心收藏着,岁月就在照片中留驻了脚步。

这个城市不负浪漫之都的名声,一座号称不夜之城、爱情之城的城市总是伴随很多美好的历史。在巴黎,有雨果、大仲马、巴尔扎克笔下唯美的生活场景,也不缺乏塞纳河、凡尔赛宫、凯旋门这些印象画派的创作源泉。

黄逸梵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巴黎卢浮宫的博物馆。在那里,有很多举世闻名的古典绘画向人们展览,《蒙娜丽莎的微笑》《入睡的维纳斯》《日出·印象》……黄逸梵徜徉在一幅幅画作前,久久不肯离去。她的眼睛目不暇接,接受着大块的浓烈色彩带来的视觉冲击,西方油画浓郁热情的特点深深吸引住了她。

尤其是那幅《入睡的维纳斯》,黄逸梵在它面前举步不前,久久不能离去。在画中,置身于大自然怀抱里的,是胴体优美的维纳斯。她酣然畅睡,美妙的睡姿与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没有衣物束缚,爱与美的女神更显纯洁神圣,充满人性原动力的美。

黄逸梵颇受感动,眼前的维纳斯与她的身影渐渐重叠,仿佛她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抚摸一下画幅中那触及灵魂的自由。

黄逸梵从此迷上了画画,虽然在国内她也学过些绘画技巧,但只是小打小闹,不成什么气候。这次,她拜的老师正是后来蜚声画坛的大画家——徐悲鸿。

说来也巧,那一年徐悲鸿正好携着妻子蒋碧薇来巴黎游学,学习西方绘画技巧。这个风度儒雅的国画大师在画坛上成就斐然,获誉无数,在爱情上却交了一份不甚完美的试卷。他与蒋碧薇半生纠葛,半世仇睇,曾经的佳偶终成怨侣,在岁月中葬下无数遗憾。

当初徐悲鸿和蒋碧薇一见钟情,二见生情,两人瞒着家人一起私奔到日本又转道巴黎。蒋碧薇的家人为了家族颜面,不得不大张旗鼓给女儿举办了一场葬礼。也许在他们心中,这个不告而别、与情郎携手离开的女儿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他们凭吊她的如花笑靥,却不能原谅她的大胆任性。

或许彼此身上那种相同的属性又拉近了黄逸梵与蒋碧薇的距离。两个人熟悉过后,渐渐无话不说,成了亲密无间的闺中好友。

黄逸梵在徐悲鸿的指导下,画技日益长进。她小时候受到的女红训练在此刻派上了大用场,她对美学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悟性令她学习油画得心应手,大放光明。

对色彩的调和运用,黄逸梵自有一套心得。她认为色彩的对照与和谐应该不受拘束,所有颜色应该服务于人的视觉,而不是视觉被颜色牵着鼻子走。

她的模仿与创作能力惊人,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断突破、创新,加入浓厚的个人意识,使得她的画作有着别具一格的风韵。

据说她曾经留下过以自己为创作摹本的少女油画。油画上的少女身形纤细,有着敏感的薄唇和略带忧郁的眼神,她笔挺的鼻子勾勒出倔强不屈的弧线。从画中观照出少女的内心,带着六分热情与四分看透世事俗情的冷漠。

黄逸梵渐渐在绘画界有了些小名声,蒋碧薇称她为画家黄女士,在一帮旅法画家眼中,她是颗纵脱潇洒的绘画新星。

徐悲鸿去巴黎举办画展的时候,邀请两个西方画家做客,作陪的人中,就有一个是黄逸梵。

除了学习绘画,她还迷上了雕塑。在老师的指导下,她用一个塑料铁架做骨架,在四周扎上若干小的十字架,然后覆上泥巴进行放大塑造。雕塑也是美的一部分,黄逸梵爱美,对于美的事物向来不拒。她认真学习,凭着自己的心灵手巧,她的雕塑作品日渐成熟,风格自然活泼。追求真实不虚的美,这点和她身上力求完美、卓越力行的气质相当符合。

聪明的女人还善于给自己的魅力增加砝码,闲暇之余,黄逸梵除了学习和交际,也在努力学习英文。由于英文基础十分薄弱,一开始她并不愿意开口与人交流,生活的圈子也以华人为主。随着交往圈子的扩大,不能开口说流利的英文已经成了切肤的痛苦,黄逸梵逼迫自己必须学习英文。除了和友人的书信往来使用英文外,她也大量通读英文书籍,给家里儿女们的书信也是用英语写作。她不管孩子们看得懂看不懂,自顾自沉浸在学习英文的乐趣中。用英文与人沟通,在沟通中抒发自身细腻柔软的情怀。

当然,和生活交锋,不止是角对角,硬碰硬,来一场毅力和能力的角逐。它也有温情率性的一面,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抓个正着,和那些细碎的小快乐翩然为舞。

蒋碧薇和徐悲鸿是老夫少妻配,蒋碧薇明媚开朗,徐悲鸿稳重老成。两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尽相同,长久相处难免磕磕碰碰,发生口角。黄逸梵这时就充当起和事佬的角色,她把蒋碧薇邀请到自己的房中喝茶,亲自做些精致的吃食,与蒋碧薇边吃边聊,打开女人多愁善感的心结。

张茂渊要是有空,也会陪着一起说笑。三个女人亲亲热热围坐在一起,喝喝茶,谈谈心,谈笑声顺着窗户飘了出去,高高扬起在巴黎的天空中,随风游**。

那时候,就算过去再不堪,拥着现在明媚的日子,也必定是心满意足的吧。此刻是黄逸梵人生中最精彩的片段,她像一张船帆,尽力鼓出生活充满力量的线条,朝着自己想要达到的彼岸,奋力行驶。

但任何的光鲜都有不同的两面,躺在华美的花纹下,生活的底子确实雾沉沉的黯淡。她得到了现在想拥有的东西,而人与人之间维持热情关系,血液里交互融合的亲情却离她越来越远。这点,黄逸梵恐怕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画面到此,被陡然切割成两半,黄逸梵身后的背景,光亮耀眼,花枝招展,缤纷的人生争妍斗艳,顺着瓮裂的线条填补曾经的灰暗。

而天津张家老宅子里,浮尘蔽住雕花的木窗、漆木的家具像不散的死魂立在暗沉沉的屋中央,一格格房间乌蒙蒙的,晕出黄色的陈旧色调。屋檐下挂着的铁马禁不住风的撩拨,叮当作响给老屋子增添些活的生气。

黄逸梵走后,少了顾忌的张廷重彻底滑入了声色犬马的泥沼中。他把养在在外头的堂客老八娶进了屋,充作姨太太,家里不定时地邀请酒肉朋友上门喝酒作乐。每次聚会都会叫上几个烟花女子作陪,老宅子里乌烟瘴气,连下人也看不过去。

黄逸梵肯定没料到,她喜欢坐的铁质软垫的椅子被一对堂子里的姐妹花占据着。那对姐妹花“都是美人,既黑又长的睫毛像流苏,长长的玉耳环,纤细的腰肢,轻声细语,有着良家妇女的矜持”。

是的,张廷重喜欢她们身上透着的矜持,唯有这样恪守妇德的表现才能安抚他心中的暴躁。黄逸梵人走了,她的张扬不羁还盘旋在这老宅子里,像四裂的碎片嵌入心中,碰不得拔不去,成了心中微微作痛的隐疾。

张廷重不愿意在人前提黄逸梵的名字,并且他也不许别人提起这个名字。孩子有时候让他写信给黄逸梵,他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生气地轰赶出去。

张爱玲和张子静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着。他们的生长轨迹扭转出一个畸形的弧度,还没有感受到世界释放的善意,已经先在父亲的冷漠和母爱的缺失中丢了童年应该有的感动。

这时候,善于笼络孩子心的老八见缝插针,代替了黄逸梵的崇高地位,变成一个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母亲。

老八是堂客出身,拢取人心的本领不容小觑。黄逸梵在外国游历时,给孩子寄来了很多东西,画册、洋娃娃、空气手枪,还有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书信。这些东西经不得老八的眼,要是仆人手脚伶俐些,或者还有好玩的东西能到姐弟俩手上,要是先让老八看到了,她就找个地方悄悄藏起来或者扔掉。

老八脾气不好,只宠爱张爱玲,她觉得女孩子宠宠没有什么大事情,要是宠坏了张家唯一的嫡子张子静,这个罪过可不小。

黄逸梵也肯定没想过,她的女儿张爱玲一开始还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拥着记忆中母亲形象,在用人何干的怀里汲取温暖,但后来就心生叛意,转而投向老八的怀抱寻找童年的乐趣。

张爱玲起初还是拒绝父亲带她去看新姨娘的好意的。每次都不肯踏出宅子大门一步,小手死死扒住门槛,双脚乱踢乱蹬,惹得张廷重气急了,就下手打她的屁股。张爱玲在哭哭啼啼中被带到了老八身边,很快她就止住了泪水。那里真是有趣极了,会举行各种各样的宴会,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填嘴。

张爱玲不再抗拒有老八的生活。作为孩子,被人宠被人爱几乎是本能的要求。张爱玲陪着老八看戏,逛商场。有一阵子,老八经常带她到起士林看跳舞。每次参加舞会,张爱玲都能吃到涂着一层厚奶油的蛋糕。对于孩子来说,好吃的食物胜过一切。张爱玲连吃带抓,胖嘟嘟的脸上都是满足的神情。

老八给张爱玲做新潮漂亮的衣服,她用挑唆的口吻向不懂人事的张爱玲炫耀:“你看我对你多好,你母亲以前总是拿旧布料给你们裁衣服,哪里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的母亲?”

张爱玲没有经受住新衣服的**,脱口而出:“喜欢你。”

母亲的形象轰然坠崖,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偶然的碎片扎入孩子的心湖,也带不起滔天的大浪,只有细小的涟漪。

以后张爱玲也为这样回答老八的话感到愧疚过,可是孩子的心是真诚的。他们不懂得撒谎,不知道伪装,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在那些时间,老八的爱已经压过黄逸梵。老八在这件事上胜出了,博得了张爱玲的喜欢,而原本这些喜欢,是应该留给母亲黄逸梵的。

心酸还在继续,故事不会因为一个女儿对母亲的爱越来越稀少而停止,它顿了一顿,往更痛的方向狠狠刺过去。

老妈子们很少在张爱玲和弟弟面前提起黄逸梵,有一次心血**,拿着照片让两个孩子辨认。

老妈子问姑姑是谁,张爱玲指了指照片上的一个女子,一脸的不在乎和冷漠。老妈子又问妈妈是谁,张爱玲指了指黄逸梵,脸上仍旧不起波澜,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一般。

原来张爱玲能辨认出姑姑和妈妈,不是因为她将她们牢牢记在心中,而是因为早慧的她记住了,妈妈应该是比姑姑长得好看些的。她以丑美论亲疏,母亲在她心目中变成美的符号,这个符号冷冰冰的,不带丝毫烟火气息,更没有热量。

这就是黄逸梵在小张爱玲心目中的地位。

最后,老妈子总结了一句:“他们倒还好,不想亲娘”。

轻飘飘地把远在千里之外的黄逸梵推出母亲的宝座。

孩子的心和身体一样透明柔软,他们不理解大人之间烽火连天的故事从何而来,就像他们不理解太阳为什么一定要东升西落,星星一定要在太阳落山后才肯眨起眼。在他们眼中,母亲就是何干,就是张干,就是打着长刘海、面孔刷白的老八。除此之外,母亲的含义实在太过空白,任凭他们如何伸手抓取,得到的总是空泠泠的回应。

生活脆弱得像泡泡,很轻易被现实戳破,亲情如银瓶乍裂,淌了一地伤痕,然后慢慢蒸发,无迹可寻。

如果黄逸梵知道以后会跨不过与孩子隔阂的栏杆,当初她还会义无反顾地登上西去的轮船,头也不回地离开吗?

她大概会有些犹豫不决,这一去,就将自己和孩子置于两个临近的奇点,空**狭窄又互相透明。他们各自站在两头,遥遥望去,有一厢情愿,有幽怨成恨。

偶然的温暖不能安慰心灵居无定所的人们,因为故事还在继续,人们也只能随着时间踉踉跄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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