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都江堰:生命之痛(下)

5点多,下起大雨。人们冒雨把废墟浅部的人都救了出来。没有有效救援工具,深处被埋的人只能等待。人们又想法把瓶装犷泉水塞进缝隙里,希望里面的伤员能够坚持住。

因为有四川省委有关同志的陪同,所以我的采访得到了中医院方面的配合。地震以来,由于门诊部大楼保存完好,因此这个医院的正常医疗工作仍没有停止,他们在院领导的带领下,坚持不分昼夜地战斗在岗位上,化悲痛为力量,为都江堰的抗震救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群体。

院办的一位同志向我们进行了正式介绍:12日下午地震后,医院方面迅速组织了抢救,当场救出了几十位幸存者,这些主要都是与倒塌的住院部大楼相连接的那栋危楼上的病人和陪床家属及医院工作人员。但压在废墟里的人却很难抢救。下午5点后,天下起大雨,给抢救带来困难,一些松散的废墟在不断往下坠。后来赶来增援抢救的主要是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数百名官兵,他们在这里一直奋战了八天九夜,直到搜遍了全部废墟之后才撤离的。

温家宝总理是12日深夜到的抢救现场,他在雨中说决不放弃,全力抢救人,的话时,就是在中医院的废墟上。温总理的话,也从此成了整个灾区第一阶段的战斗号令。

这位同志介绍,中医院的抢救工作,主要是在地震的前三天。除了当地武警和消防队外,国家救援队也都来过现场。但由于楼房倒塌的情况太严重,几乎每救一位幸存者,都得花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这也就对整个抢救生命非常不利。他说13号他在现场就看到武警官兵为救一个幸存者,用了近二十个小时。

发现一个活人不容易,可要救出一个活人更不容易。在一个大坑上面,当时我们在地面上估计那里面会压不少人,武警官兵便费劲费力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挪走了那些压在大坑上的水泥板和砖块。后来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一名已处于昏迷状态的幸存者,连忙给他戴上一顶安全帽。这个幸存者半坐在一堵矮墙前,背着搜救人员,左手臂还压在一个已经死去的遇难者身下,**不得。而那个遇难的死者身上,又压着大的水泥板。在这个幸存者的正上方,又是随时可能倒塌的一栋悬空楼体。要救这么个幸存者,实在太危险了!那垛矮墙是唯一的支撑体。抢救的消防队员只能轮流下坑,用腰斧将压在死者身上的水泥板块砍成小碎片,再慢慢抽出,进度很缓慢,但也只能如此。而且那个时候,讨厌的余震又不断。这个时候,三名国家救援专家到了,他们观察了一下现场,对搜救和营救提出了_一些建议。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努力,才把那名已经昏迷过去的幸存者救了出来。我们在他的裤袋里发现了一本教师证,于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67岁的王德祥,小学数学教师……

王德祥老先生是幸运的,但活着的他内心极其痛苦。因为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为了住院的他像以往一样过上一个生日,中午,王德祥的老伴、儿子、儿媳妇、孙子、侄儿、侄儿媳妇、二侄儿、二侄儿媳妇一行共八人,带着礼物和生日蛋糕等,喜气洋洋地来到中医院为老先生庆贺生日。哪知灾从天降,当时除儿子因为要上班而先行离开了医院外,其余七位亲属则全部被埋在废墟之中,永远地离开了王德祥。

5月12日,原本并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王德祥,从今以后,如何愿意再记起这个生日?当他想起这个日子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叹与悲伤?

5月12日,你让多少骨肉分离?你给都江堰带来多少痛与悲!中医院最后确认的死亡人数为一百六十多人,其中医院人员三十多名。这是除学校之外,在地震中群体死亡最多的单位之一。

在我记忆中的都江堰,无论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它,还是大震前一年重游故地时,它都是那样的清秀、美丽,既充满中国传统的农耕风情,又四处散溢着现代的时尚浪漫。然而今春5月下旬的都江堰,则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皆是眼泪和痛楚。

这种沉重令我感到窒息和压抑。

在12日至13日的都江堰,还有一个地方的抢救更加惊心动魄。这个故事在媒体上没有多少披露。这个故事的细节很特别,然而在我看来这个特别的细节恰恰说明了生命的不易。

在都江堰风景区,有条观光索道上,在地震时悬挂着十二名台湾游客,另有两名内地导游。台湾游客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龄最大的已经73岁。山崩地裂后,索道运转完全停止了,悬在半空的被关在吊厢里的十几个台湾游客,惊出一身冷汗后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拼命地呼叫,然而没有人回应他们。傍晚时分,才有人过来告诉他们已经通知部队来营救。

我要下去解手!我憋不住呀—一位女游客喊个不停。每个索道上的吊厢装着两人,这位女游客正好与一位男游客在一起。他们虽然是一个团的,但并不太熟悉。现在他们成了险境中的同路人。男的对她说:你就别再嫌弃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去你的……女游客说完便哭了起来。不想,悬在索道上的几个吊厢内顿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喊声。

救命!快来救命—

我要下去!我要解手——,

女游客们全部哭喊起来。索道开始晃动起来。

你们好不好别哭喊了行吗?想死就往下跳嘛!有男游客愤怒了。那悬在半空的索道一旦晃动,随时可能坠人四五十米的山下,那个时候只能是一命呜呼了。

女人们不敢再大声哭喊了,可她们仍在哭泣。让我死吧——啊呜呜……突然,又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索道再一次晃动起来。

快来人哪——!我们受不了啦!这回是男人们在叫喊。

让我去死吧!…哐!哐哐!有个吊厢突然发出响声,是一个男游客用脚在猛踢吊厢。他想踢开反锁着的吊厢门档,于是索道摇晃得更加厉害。

你去死吧!你要再踢,看我扒你的皮!前后吊厢的游客大骂起来。

我日你老x,要死我也拖你一起往下跳!

你们能不能不嚷嚷好不好嘛!有人在规劝,可谁也不听谁的。索道上成了你死我活的争吵之地。而唯有摇晃才能让这种绝望的喧闹声停止片刻。

谁也不想死。但谁都知道,此时此刻谁要稍有不慎都可能将索道弄断,所有的人将粉身碎骨……可是你无法让那些悬在索道上的每一个脆弱的生命安静下来。

一个吊厢里的女游客接通了台湾的手机电话,她向女儿哭诉着自己在死神边上的感受。快来救救我吧!我、我……她再没有说出话,—下昏死过去。

妈咪!妈咪你要挺住——女儿在手机里呼喊着。手机坠入了几十米的山脚下……女儿与母亲的对话结束了。

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咋办?一旁的同行者吓得双手猛掐对方的人中。

昏死者回过气来,哭着呻吟着:你还是让我死吧!我实在受不了!

所有悬吊在索道上面的人都受不了了。

雨开始落下,而且是倾盆大雨……怎么还不来人?…人都死光啦?有人愤怒而紧张地顾盼着渐黑的天气,索道上的气氛更加紧张。

哐—_…哐哐—_有人又开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踢着吊厢。

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踢了好不好啊?呜呜……女人们乞求地尖叫着,然而哐当…哐当的踢打声依旧。有的人已经开始精神岗溃….-

一束灯光射来。

索道上顿时欢呼起来。来人啦!…是解放军同志来啦!…我们有救啦!有救啦!…解放军同志万岁!这些台湾游客忘了自己在喊什么,但这是他们的真心呼喊——他们把解放军称为同志,将一个久藏在心底、平时不敢喊出的声音这回高高地通通畅畅地喊了出来。

来的真是解放军同志。他们头上的帽徽上有五角星,不过他们其实是武警消防队员。

解放军同志,快救我们下去吧——!有人高喊起来。十几个人一齐高喊起来,将整个死寂的山冈喊得摇摇欲坠。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喊了!索道处在危险之中,不能再加剧震**了!记住了不能高喊!也不能有任何晃动—_,消防队员在下面喊着。

索道暂时平静了片刻。吊厢也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踢打声。

突然又有人喊了起来:同志——我这里有人不省人事了!你们能不能拿点吃的来呀?水——矿泉水就行!

我们也要矿泉水——!

索道上顿时响声一片。索道又开始摇晃起来。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摇晃索道了。这样会有更大的危险!我们正在想办法全力抢救,你们千万要耐心等待……消防队员在喊着。

索道上又恢复了平静。

传动系统已经被破坏,又没有电力支持。一时很难救援。

请求派直升飞机来支援吧!

四周都是密林,直升机来了根本无法停留。

那怎么办呢?

只有等待了……

由于索道的电力系统被全部切断和破坏,加之吊厢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消防队员的几次营救均告失败。

12日晚上8点左右,营救暂时停止。

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走了我们咋活呀?

我们是你们的同胞。我们过去没有得罪过你们呀!陈水扁不是人,可我们都是拥护两岸统一的良民呀!求你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呀——索道上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听劝的。

上面的同胞们,请大家无论如何要配合。不能再使索道有任何的晃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大家相信,我们会全力营救你们的,而且我们正向上级请求支援。这次地震非常严重,整个都江堰市都处在紧张的营救之中。但是我们这儿的营救已经得到了前线指挥部酌命令,将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你们。所以请你们务必配合,一定要保持体力,等明天天亮后我们一定会找出营救办法的……消防队员们又在喊话。

明天?要等到明天!我的天哪!索道上,又有人开始低泣,有人大喊大哭起来。

场面无法控制。只有听天由命了。

雨,猛烈地下着。将每一个吊厢淋得透湿……你能不能不拉嘛?有个吊厢里一对男女吵起来了。男的骂女的不该拉,女的则回骂男的这个时候还穷讲究什么。男人和女人在此时已经不用再分臭的和香的,更不用管那么多脸面了。

生命是第一位的。在生命面前,其余的都将让路。

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命—悬在半空之中,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心理素质差的人无论如何也难忍这黑色的一夜。

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恐怖之夜。

这一夜,十二名台湾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度过了人生最恐怖的十几个小时。

当第二天黎明时,有人疲倦地睡着了,有人则根本没有合过眼——睡着的人后来说:当时脑子全空了,真要索道一断,就一死了得!没有合眼的人说:就怕眼睛闭上的那一瞬,索道断了,所以不敢合眼呀!

活着太不易!活在死神的手掌之中的那一瞬更不易!

十几位台湾游客各自想了一千遍后悔—后悔不该选择这一次都江堰之游。但也有人想通了:活着真累,不如索道一断,眼睛一闭,求死算了!

然而,东方渐白时谁也没有死。可眼前的情景活着比死更可J怕、更难受!

快来救救我们吧!

求你们啦!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吊厢内的游客不再像前一天那么声嘶力竭,但呼救的声音却更令人揪心。

生命进入最后的绝望时刻时,那种悲切是恐怖的。

上午9点左右,几位军官来了。他们是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和公安部的一位副处长。他们询问了现场队友的营救方案后,认为必须改变战术。现在唯有可能是运用现场觋有的一台索道修理滑车,我们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利用这台滑车,慢慢接近吊厢,然后再用滑轮缓降器将游客解救下来。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提出了这个有效的营救方案。

我看可以。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公安部的副处长和现场指挥员都同意此方案。

来,你把这三个鸡蛋吃了。现在就看你了!田政委把仅有的三个鸡蛋,给了一位看上去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叫常卫树,特警二中队的士官。大震之后的都江堰食品极度紧张,一线抢救的消防队员基本上都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投入战斗的。能吃上三个鸡蛋,这对现场的抢救队员来说,好比吃了一顿山珍海昧的大餐。

保证完成任务!有了鸡蛋充饥的常卫树向现场指挥员行了_一个军礼,便向索道攀进。

此时的常卫树,浑身绑着各种营救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滑轮缓降器。窄小而笨重的小滑车在索道上每滑动一寸,都需要力气和高度谨慎,因为此刻的索道有随时可能断脱的危险。

第一个游客吊厢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战士伸出右腿,轻轻地开启厢仓外的锁塞,然后将安全绳索套在游客身上,再帮助其通过下降滑轮往下滑去——成功啦!

第一个游客安全地降到距离索道四五十米的地面时,现场一片欢呼。

第二个游客以同样的办法获得成功的营救。

我们有救啦!有救啦!其余的吊厢内的台湾游客,欣喜若狂地等待着命运之神前来搭救。那一刻,他们的心中,大陆的消防队员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一位剐刚被救下的女游客,抱住消防队员如此说。

消防队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他们继续小心谨慎和紧张地开始救援后面的那些游客。

索道太危险。动作不能重了,而轻了又无法救下吊厢内的人。每营救下一个游客,几乎都要花去两三个小时。

队员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吊厢内的游客有些急不可待了。哐当!哐当—踢打声又起…..

你想死啊?台湾游客的同行者不干了,骂骂咧咧起来。

踢打吊厢的是最后一个吊厢内的男游客。这是唯一一个只有一个游客在里面的吊厢。也许太孤独,这位游客B先生似乎已经精神崩溃了。无论谁的话他都不听,一个劲地只管踢着厢仓,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的行为给抢救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可,谁也无法制止他的疯狂……

太危险了!照这样下去,后面的几个吊厢随时可能被他的折腾而毁了!

指挥员万分焦急,又无可奈何。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加速营救!政委要求队员们尽一切力量全力投入最后的战斗。

此时天色又开始变黑——若不在天黑之前将最后的游客安全营救下来,便意味着又要让剩余的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多待一个夜晚。这不等于让他们去死嘛!不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抢救下来!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吊厢了。里面只剩B先生了。不把他救出,就等于送他去死。

现场的人似乎都清楚这一点。

别踢了!我们一定救你下来!要配合,千万千万!营救队员不停地喊着。

你不耍命啦!快安静点,解放军同志一定会把你救下来的!相信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要踢了—_那些被救的游客也在地面不停地鼓励B先生。

英勇的战士开始了最后的营救。索道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令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度紧张。

二十米、十米,五米……现在离B先生的吊厢只有三四米远了。战士甚至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B先生湿透了的下身,但就在这个时候,B先生又一次疯狂地踢起厢门,而且越踢越猛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嘶哑地叫喊着,听不进战士和现场同行者的规劝。三米、两米……战士正准备伸出右腿开启他厢外面的锁销时,突然哐当一声,B先生自己将吊厢门踢开了!

别动!千万别动!马上救你来了—_战士向他喝道。

可B先生看了一眼营救他的战士,然后双腿一跃,纵身向几十米深的山下跳去……

这一幕谁也没有意料到。

这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到了绝望的生命是什么样!

B先生坠落在山坡的树权中间,当时没有死。队员们立即将他放在担架上,接力般的向山下飞奔——道路已经被地震震坍震没了,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三公里的山路,他们整整用了一个多小时,所有抬担架的队员浑身上下的衣服全都被划成碎片一般……他们尽自己的可能将奄奄一息的B先生送到山下的救护车上,又将其护送到成都人民医院。遗憾的是,B先生伤势太重,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报告总部:十二名台湾游客除一名意外伤亡外,其余全部获救……消防队政委向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报告道。

祝贺你们成功!

谢谢大陆同胞!消息迅速传到海峡另一边的台湾,电波里回**起骨肉同胞间少有的欢呼与浓浓亲情……

这是我们经历的都江堰震中的一幕。它是痛苦中的一出悲喜剧。它因此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以前来都江堰,总是在城里转,并没有注意都江堰市其实还管辖了很大一块地盘。它下辖十二个镇,其中包括此次地震中出名的聚源。2004年之后,都江堰下辖十二个镇外,另保留了两个乡:向峨乡和虹口乡。

不曾想到,这两个紧挨汶川映秀的山乡,在比次大地震中饱受摧残。因道路被彻底震毁切断,到了二十多号,即便想到虹口乡,仍然无法如愿。

你想看倒塌的学校,向峨乡必须去。四川省委的朋友对我说。

好吧,我们就到向峨去。我问,从都江堰到那里需要多少时间?

几十分钟就到了。

果不其然,出都江堰后,经过一段山路,就进入了向峨乡境内。但路非常难走,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由于前些日子下过雨,许多路段的路面像是泥潭一般——我由此想到了这个偏僻山乡在经历地震摧毁后前一两天的困境!

马上就要到了。穿越过一片很大的废墟和农舍之后,司机说。

看到了_——这就是向峨乡的所在地?

沿着公路形成的一条山乡小镇的7字形街道,大致可以看出这个小镇往日的风貌。但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不见一间完整房子的巨大废墟堆!狭长的,除了中间一条为抢救队伍专门腾出的通道之外,整条约五百米长的7字形小街两边,皆是坍塌的废墟……只有空降兵部队的一台大型挖掘机捣毁那些半塌半斜的残余建筑的场面,似乎还能让人感觉到这个死亡了的山乡还有一丝生命。

陪同我的朋友是四川省委组织部的,所以他在来向峨前就为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当然发生在向峨乡。而且后来中央组织的抗震救灾事迹报告团里就有这个人,他便是向峨乡党委书记罗鸿亮。

下面是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

5月12号下午,我正在莲花湖畔的莲月村主持一个村道建设工作会。突然,地动山摇,莲花湖像开水一样翻滚。有人大声喊:地震了!我和大家赶紧跑出会议室,爬上湖边的岩石,朝乡政府方向望去,那边已是满天黄烟,什么都看不清。不好,得马上赶回去!我和同事们急忙往乡政府跑。一路上,周围的农房几乎都垮了,水泥路面到处坍塌开裂。乡政府和周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成片的房屋只剩下几栋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整个街道变成了一片砖瓦堆!

罗书记,乡政府大楼垮了,好多乡干部都埋在了底下!

罗书记,爱莲社区的房子垮了!

几个村民跑过来对我说:中学的教学楼垮了!

我心里一惊,中学垮丁?这可是上课时间,几百个学生啊!我火速把在场的乡干部叫过来,主持召开了向峨历史上最短的一次党委会,大家作出了一个生死抉择:先救学生!

乡长付岷涛立即带着一群干部拼命向学校奔去,边跑边对惊恐的人群喊:快去学校,快去救娃娃!

地震把中学的教学楼全部震垮,废墟中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声、呼救声。已经赶到学校的家长哭喊着,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刨找着自家的娃娃。

慌乱中,有群众问:乡干部都到哪儿去了?!

民政干部罗代强跳上乒乓球桌,大声说:哪个说乡干部不在,我就是乡干部!男人们都站过来!

慌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付岷涛嘶哑着嗓子对大家说:现在只顾自己,谁家的娃娃都救不出来。都到那边去,到呼救声最多的地方去,救一个算一个!

男人们过来了,女人们也过来了。身强力壮的男人站到了废墟的最上面,其余的人排成两行,把砖头和水泥块不断往后传!十多分钟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活着的娃娃!但是由于没有大型机械,救援进展十分缓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废墟中,孩子们的呼救声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微弱,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怎么办?必须找到救援机械!我们马上派人四处寻找。十五分钟后,东林村村主任袁凤群带着自家的两台挖掘机赶了过来!挖掘机进场后,迅速清除了废墟旁的路障,并打通了操场连接校外的通道。怕挖掘机伤到娃娃,木匠任隆富带着几个人,拆掉倒在操场上的篮球架,土法上马,硬是把挖掘机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两台临时改装的吊车,在最危急的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任木匠指挥吊车吊开水泥板,干部群众立刻跟进抢救。

自救中,我们用手刨、用肩扛、用自制的吊车救出了三十名学生;当天晚上,一千多名解放军、武警和消防官兵陆续赶到向峨救援。最后,从废墟中一共救出了六十八名学生!

前面提到的罗代强,在组织救援前已经看到了埋在废墟里的儿子。当时儿子露出了一只脚,老罗一眼就认出引儿子脚上穿的那再也熟悉不过的鞋和袜子。但为了不打乱救援安排,老罗从来没有向救援队伍表露过自己的孩子还埋在废墟下。三天后,孩子的遗体从废垃中抬了出来。儿子留给老罗最后的记忆,就是废墟里露出的那只脚。他后来告诉我,晚上睡觉就不敢闭眼,一闭眼,儿子的鞋和袜就在眼前晃……

16号清晨,学校救援基本结束后,一部分机械和人手随即转到乡政府增援。但是,太晚了!直到5月17号凌晨,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天,乡政府废墟中才清理出最后一名干部的遗体,包括乡长助理易大东在内,八人遇难……

32岁的易大东,2007年9月从都江堰市下派到乡里挂职。当时,几块水泥板死死地压在他身上。救援的同事鼓励他要挺住,一有机械和人手马上就来救他,他却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你们先去救学生……大东结婚多年,忙于事业,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大东走了,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但从得救孩子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到了大东生命的延续……

乡干部李明,在乡政府大楼完全垮塌的一瞬间,用力把一名来乡里锻炼的女大学生推出了死亡地带,自己却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里。后来,解放军战士进村入户帮助群众清运财产,来到李明家,问李明的妻子有什么贵重物品需要清理。她说:其他的都不需要了,我只希望能找到丈夫的优秀共产党员证书。我要让女儿知道,爸爸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

地震后的这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闪过这几个朝夕相处的同事的身影,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如果早给他们几个小时,或许他们就能活下来。但生死关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生的希望留给群众!

这几天到向峨乡爱莲社区的人,都会看到一块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立在废墟旁的受灾群众安置点。立牌子的人是社区党支部书记王婉民。地震那天,她的母亲遇难了,她流着泪朝掩埋母亲的废墟鞠了三个躬,说:妈,女儿不孝,顾不到您了……说完就匆匆赶去疏散群众。第二天,当她再次跑过家门时,家里人已经把母亲的遗体收拾停当。作为女儿,她能做的,只能是最后一次帮母亲换上一双新鞋。5月16号下午,受灾群众基本安置妥当。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人回到原来的办公地点,从废墟里刨出了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她把这块牌子再次竖起来,她要让社区的群众都知道,地震没有震垮他们的党支部1

5月17号,胡锦涛总书记到成都察看灾情,指导抗震救灾工作,得知我们向峨乡的情况后,高度评价了向峨乡党员干部危难时刻坚持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做法。总书记的关怀和激励迅速传遍了向峨的每个角落。在乡、村和社区党组织的带领下,受灾群众正在走出地震的伤痛,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现在,十六个受灾群众安置点都插上了鲜红的党旗,全乡二十四个党支部已全面恢复工作,五百四十五名佩戴党徽的共产党员奋战在灾后重建、恢复生产的第一线。五百四十五个党员就是五百四十五颗种子。这些种子播撒在全乡五十九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向峨人民就一定能够重建家园、创造美好的新生活!

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与他跟我讲的和当地群众给我讲的是一致的。在5月23~24日采访的时候,我受这个乡感动的确实也是这两件事:一是乡干部在自己同事被压在废墟时,首先提出了娃娃要紧,先救娃娃;二是在群众处在六神无主、一片惊恐和无家可归之时,爱莲社区的女支书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党员,从废墟里刨出了那块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并高高地竖在了废墟之上,让群众能够聚集在他们身边,这是何等伟大的壮举!

向峨乡因一句豪言和一个壮举,将载人汶川抗震救灾的史册,并获得人们永远的记忆。

在同样是生命需要拯救的时候,乡干部们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学生娃娃,这让到处是学校悲情的汶川地震中亮出了一道崇高的人性光芒。

向峨乡的干部们的行为,在我看来可以比得上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敌人碉堡等英勇的行为。因为作为成人、作为天下的父亲和母亲,如果需要作生命的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生的可能留给他们的孩子。

大震之时,在乡干部被埋的同一条街上、仅隔二三百米的向峨中学,当时有四百多名学生被埋,罗鸿亮他们选择对了,一句娃娃要紧,先救娃娃,让那些无助的孩子和绝望的父母有了一丝希望,即使在灾后的许多时间里,虽然不无悲痛地常常想起自己的儿女死去的那一幕幕悲惨情景,他们仍然不会有太多的怨气向政府和干部宣泄……这是向峨乡干部们作出正确选择后获得的最大安慰。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不想作深化研究。我只是想补充关于这个乡在此次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那一部分痛——生命之痛。

这是主要的。地震灾害之所以使我们流了那么多眼泪,尽管有很多是被抗震救灾的英雄事迹、人性复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大爱所感动,但我们无法回避那些突然失去生命的事实。

八万多条生命(其中包括失踪的),在瞬间从我们的身边消失了,有的甚至是整个家庭、整个班级地消失,以及那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现实,我们不能不关注,不能不作最重要的美注。

因为这是生命。

我不得不补充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因为他在报告中提到一个叫任隆富的木匠。事实上,这位任隆富木匠是个英雄,因为他是最先开来简易吊车,并在现场连续工作近五十个小时,他—人至少就救出了五个生还的学生。直到15日凌晨搜救结束后,任木匠才悄悄拉着遇难的女儿遗体回家。

任木匠就是从这条山路上把女儿拉回家的……一位老乡指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对我说。望着泥泞而狭窄的山路,我不知道任木匠最后是何等的悲伤。据说他在现场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没时间掉眼泪。在解放军大部队没有到来之前,现场没有大型机械设施,一切抢救都是靠双手刨,而横七竖八的水泥楼板组成的废墟和瓦砾,光靠双手刨的结果是,那些原本可以不死的人很快会断气……任木匠的英雄壮举就是他有一套木匠功夫和他善良的本性。

12日地震发生时,任木匠正和一帮搞机械建设的兄弟在山边吃饭。上午的活忙了些,所以午饭吃得晚,这也使他和几位兄弟幸免于难。地动山摇后,任木匠立即想到了刚刚转到向峨中学不足三个月的女儿。坏大事了!我娃儿他们的中学不知咋样了?下山!任木匠凭着平时与兄弟们的关系一招呼,几个泥瓦匠、焊工、割工都跟着他向山下跑——当时山上到处飞石乱滚,十多里路,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

天哪!塌成这个样儿啊!任木匠跑下山,一看女儿上学的学校—下傻了:整个学校的大楼全部倒在地面……四百多个学生娃,活着站在操场一边的没几个。任木匠扫了一眼,那边没有自己的女儿。娃儿肯定被埋在里面……

快来救娃呀!有人朝他喊道。

哎!任木匠醒了,赶紧朝废墟堆上冲过去。

这时他看到现场抢救的人已经很多,显然有人在指挥——干部和家长们排成三行,从里往外传递废砖块什么的。这能救几个人嘛!

任木匠急了,转身对一起来的几位兄弟喊道:你们赶快看看哪里能搞得来氧气罐和切割工具。说完自己则冲上废墟,大声说着:你们千万要理智,要讲科学!

那个时候,能讲理智的人少,家长们疯一样地在废墟里到处寻找孩子的呼救声,然后拼命地挖。但当他们发现单凭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可能救出自己的孩子时,才明白过来:必须有工具,还得有懂行的人指挥。

任木匠的话有人听了。因为他的兄弟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切割机对搬动压在孩子身上的断裂了的水泥板能够起很好的作月,而仅凭双手是不可能拉断那些钢筋水泥板的。

光这还不行。得有吊车!任木匠发现切割机只能将一些断裂的钢筋什么的切断,但仍然不能将大块水泥板搬走。搬不走墙梁和水泥楼板,就仍然无法救出更多的孩子——他们像肉饼似的被挤压在横七竖八的断裂墙板之间,每延误一分钟就将失去一分生的希望。

镇上有没有吊车?任木匠问乡干部。

只有两台铲车。

铲车也要。开来再说!任木匠说。很快,有人将两台铲车开来了o

这家伙胳膊太短,吊不到水泥板嘛!有人看着开来的铲车,很失望。

有办法。任木匠真是个能工巧匠,只见他转眼工夫就将铲车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回抢救现场有人说话——是乡长付岷涛站在废墟上,高高地扬起手,大声说:大伙儿都听这位师傅的,哪个楼板下发现了娃儿,就赶紧让师傅用吊车啊!任木匠顿时长了脸,从没当过啥官的,看着现场几百人都瞅着自己,便挺了挺腰板,二话没说,将先改装好的第一辆简易吊车开到废墟上,然后交给了一位一起下山的兄弟,自己则又去改装第二辆铲车……

我到向峨中学的抢救现场时,就见到那个木匠在全场组织指挥了,问乡里的罗书记这人是谁,罗书记说是个木匠,还懂些机械技术。我一看这人有一套,立即与乡里干部作出两条重要意见:一是抢救中学学生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二是现场抢救的指挥权交给这位木匠,他有经验,倒塌的教学楼只能靠机械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木匠确实不负众望。都江堰副市长廖小平大约是12日夜间10点赶到向峨乡的,他这样回忆说。

任木匠指挥下的群众抢救现场开始有序,同时效率也比家长和乡干部们靠双手刨要管用。但简易吊车是用铲车改装的,不一会儿其中一辆吊车的钢绳吃不了劲,绷成两截。怎么办?任木匠急了,说必须换成粗钢绳。乡里没有粗钢绳,得到都江堰去买。

110马上走一趟!廖副市长一声令下,警车以最快速度驶回都江堰。救学生娃用的?快拿走,别说钱的事,快走吧!货主一听警察救援,挥挥手就让拿走了钢绳。

13日凌晨1点多的时候,也不知任木匠从哪儿弄来了两台正式的吊车,这回他真的成了抢教现场的总指挥了.这边,这边!对,往下再往下一点儿……好,起吊!

在场的干部和家长们打心里佩服这位不知名的木匠,但他沉着和熟练指挥吊车的精气神儿,尤其是一个又一个生命被他救出时,大家没有不念他是救命恩人的。

雨越下越大,向峨中学的抢救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分钟。任木匠如何不着急自己的女儿!可现在他的责任太重,在大部队和更多的大型机械设备没有进来之前,他是整个抢救现场的核心人物,他别无选择——救娃儿,救所有的娃儿是他现场的使命!

他的女娃儿也埋在里面?慢慢地有人在现场传开了名于是关心这位救命恩人女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13日一天,是抢救人命最关键的二十四小时,所以任木匠根本没有时间去专门寻找—下自己的女儿,他甚至连特意去呼一声女儿的小名都顾不过来。人家其实不知道,他任木匠也是特别爱自己的女儿,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

14日之后,从废墟里挖出的基本上都已遇难,任木匠的女儿也是14日被挖出来的。女儿同样已经断了气……娃儿,爸爸对不起你!任木匠用衣角为女儿擦净脸上的血迹,然后抹了抹眼泪,挥挥手让几个兄弟把自己的女儿抬到一边后又继续指挥起现场的吊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担此重任,任木匠不想轻易放弃,他知道在场有几百人看着他,他们中有娃儿同学们的家长,有乡干部,还有市里的领导,他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不能丢脸,他得尽全部的力量把市长交给他的抢救指挥权用好、用尽!

这一天上午9点来钟,任木匠趁有人换他下了吊车,从现场的一位家长手里借了辆三轮车,随后抱起已经没有呼吸的女儿,将她小心地放在上面,向山里的家蹬去……

你怎么又回来啦?有人发现才一会儿工夫,任木匠又出现在抢救现场,便问。

唉,这里不是还有活的,我哪能顾上死了的?他叹了一口气,重新担当起现场总指挥……

这是一个平民。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乡干部在人民大会堂里向全国人民作报告时能提—下他的名字,他脸上就觉得很有光了。

其实,他才应该去作报告。可他没有去,有人提起这事,他羞涩地说:别吓唬我,让我去作报告,非得腿肚子抖动不可!

向峨中学是此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数非常多的一个学校,而且是死亡比例特别高的一个中学,全校四百二十多名学生,前后一共得以获救生还的才六十八人…--

老实说,罗鸿亮书记那生动感人的报告和任木匠那独特的英雄事迹,以及后来解放军官兵们的英勇无畏、奋力抢救等等在向峨乡这块山乡土地上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各种事迹,都令我产生过强烈的震撼。但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减轻对这个乡死去了那么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痛心!

在我到达这个乡的时候,部队正在用推土机对学校旁边原先是街道的一栋死楼进行最后的推毁,那现场的药水味和尸体味,令人无法解开口罩说话。然而,当我在一位叫唐凤的遇难学生家长带领下,来到那个空****的中学操场中央,回首凝视旁边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废墟时,我想我必须摘掉口罩,这样我才能倾听到那些埋在废墟里的稚嫩的灵魂的呼叫声和哭泣声……

当时我就在这楼的后面的田里干活,突然地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头看看,可双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到儿子上课的学校楼房突然摇晃起未,那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整栋楼像没有下锅的油条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动了两下,接着就往中间垮下来,就听到一阵隆——的响声,一股很大很大的烟尘就冲到了天上。我一想儿子肯定被压在里面,所以赶紧冲过去。一看当时的现场,吓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们,有的当场死了,满身是血,看样子是被甩出来的;还有的肠子都露在外面,嘴还能动,可一会儿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么多喊救命的娃儿,你不知道救哪一个好了。家长中我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因为我的田就在学校的后面,离儿子上课的楼房也就两百来米,而且地震时正好伏在地上,脸对着这幢塌下来的房子,地震弄塌这楼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楼房塌得那么快。真是太吓人了!唐凤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死盯着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我不想勾起这位只有38岁的年轻母亲的伤心之处,但感觉唐风还算比较坚强,便问。

是第三天了。唐凤说,楼房塌了后,我们村上的人都过来了,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刨,一起挖,后来有人用土制吊车吊楼板,可我们家长还是不停地用手刨,当时约有一个来小时,到处能听到废墟里面娃儿们的呼救声,后来就很少听得见了。所以我们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一边拼命挖。可真没挖出几个来。后来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们还是照样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师也死了有二十个。我就奇怪,到现在还想不通:我娃儿是初二(2)班的,他们的教室是在南头,但最后挖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北头的地方。都是第三天了,当时我在南头的瓦砾里刨,有人在北头喊说又有一个娃挖出来了,没气了。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过去辨认,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儿,尽管他脸上尽是灰,根本认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妈,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儿15岁了,属鸡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

说到这儿,唐凤低下头,但没有眼泪——眼泪早已干了。那么多娃儿都死了,好像家长们的心也平和些。我们是农村,一般家里都有两个娃,所以碰上这样的天灾,没啥说的。只是不明白为啥娃儿上课的学校塌得这么个惨法!你看看这栋新楼就没有塌……唐凤转身指指与变成废墟的教学楼相隔一个篮球场的一幢似乎还没启用的学校新楼,心头显得很气愤,这回塌得最惨的都是学校,我们想不通!是,我们农村的娃儿没城里的珍贵,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的亲骨肉呀!一直平静的唐风,这时变得满腔愤慨。

旁边,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身边,说:我的儿子也没了,他也是初二的,15岁,叫贾叶聪。那天我就在街头的铺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摇晃了几下,塌了下来。还好,没压死人。心想我运气真不错。可一想儿子在学校,就慌了。我们都跑到这里来刨,双手都刨出了血,还是没有刨出来……那妇女伸出双手让我看,十个手指尚能见到伤痕。

后来呢?我问。

我儿子是第二天被挖出来的,早没气了。

你们都是不幸的。我为你们失去儿子感到难受……我不想再多问她们,因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儿,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不如她们坚强,我一定彻底地倒下了….儿女的命连着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谢谢你们,我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一我请两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先走,自己则独自站在向峨中学的操场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只篮球架的操场上什么都没有,洒满白灰的地面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着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离死别之痛,都在这里演绎……地震初期在报纸和网上流传非常广的一张照片,躺满用雨布和棉被裹着的遇难者遗体的篮球场,就是此刻我所站着的这块操场。三百多个孩子、二十个教师,在瞬间成了遇难者,与我们分隔在生死两重天,这样的悲剧和目睹这个悲剧全过程的那些家长的内心有怎样的创伤,我无法想象。

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灾区行走的双腿,变得发软。每天踩在那些废墟上时,我总觉得我的双脚下面还有生命,还有那些仍在挣扎的孩子的呼救声,还有他们不甘离开人世的企求目光……于是我自责自己不应该去踩踏这样的废墟,因为那是孩子们受伤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许我们不去踩踏,他们会睡得安宁些……

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去每一个废墟看一看,或许在那么多压着的废墟里还有生命活着,他们只是没有幸运地被救起,但他们是活着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后,他们仍然还活着,我们应该想尽办法去营救他们….

在大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那么多学校的倒塌和倒塌后造成的那么多孩子的遇难,让所有家长和国人不得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也就被亮在了公众面前。毫无疑问,我们所看到的明显的比较之后发现的问题已经证明了一些倒塌的学校是由于建筑质量的问题而造成了不该有的严重后果。而这一问题引起有关部门需要认真思考和处理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很麻烦的连锁问题。国务院乜出台了相关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也摆在我们面前:那些倒塌的学校班级里,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教室内的学生总是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门有没有特别的规定,一个教室内到底应该容纳多少学生合适?六七十人一个教室,这么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楼房的建筑框架就会增大,越增大,墙体和框架的承载能力肯定会减弱。许多现场一边是倒塌的教学楼,一边是依然完好无损的学生宿舍楼,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第三个问题同样不能遗漏和忽视: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一个巨大的龙门山断裂带上,该断裂带始于汶川映秀,然后朝东北方向逆上五百公里,其断裂的宽度约七十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的面积如此之大、范围如此之广的原因。强地震是依断裂带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这条断裂带上的物体和生命都是此次灾难的最严重的受害者。专家有这样的意见:一些建筑假如顺着地震波的走向而建,受到毁灭就严重。而一些7字形或厂字形建筑,由于与地震波产生阻隔式冲击,其破坏陛也随之增大,这都造成包括学校教学楼在内的一些这样的建筑的毁灭性倒塌。

当然,以上这些解释和观点,都不能代表问题的根本和全部。我们亲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灵所印刻的创伤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对人而言,没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一切逝者而论;对活着的,他们的心灵世界是否健康、安宁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但由于我们最熟悉它,由于它在第一时间内让我们知道了它,由于我们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学校竟然会是在距离成都很近的地方,这个距离就像近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因此感到特别的痛……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